穹岁五年,冬
腊月里的雪,像撒盐,像扬沙,带着北风尖利的呼哨,狠狠抽打着皇城内外朱红的宫墙。寒气凝成白霜,死死扒在琉璃瓦的缝隙里,冻得那些往日耀武扬威的檐兽也瑟缩着,失了生气。通往掖庭的那条窄巷,积雪被踩得污浊不堪,结成一层硬邦邦、滑溜溜的冰壳
萧澜几乎是扑进那扇低矮院门的。
门轴发出濒死般的呻吟,一股混杂着劣质炭烟、久病之人特有的沉浊气息以及浓重药味的寒风扑面撞来,呛得他喉头一紧。小小的院落里,只有西边那间厢房还透着一点昏黄黯淡的光,像垂死者最后一口游丝般的气息。
“李姑姑!”他踉跄着冲过去,声音干涩得劈了岔。
屋里比外面也暖和不了多少。一个形容枯槁的妇人裹在打满补丁的旧被里,蜷缩在炕上,不住地咳嗽,每一声都像是要把肺腑掏空。床边破旧的炭盆里,几块黑黜黜的炭勉强燃着,吝啬地散出一点微温。
“殿下……咳咳……回来了?”妇人挣扎着想撑起身子,浑浊的眼睛努力聚焦在他脸上,枯瘦的手摸索着伸出来,冰得像井底的石头。
萧澜一把抓住那手,紧紧捂在自己同样冰冷的怀里,似乎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它。“姑姑,别动,躺着。”他声音发颤,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,小心翼翼地解开,里面是两块还算干净的、冻得硬邦邦的饽饽。“我……我拿吃的回来了。
妇人看着他,那目光复杂得让萧澜心头发酸,有怜惜,有愧疚,还有一种他不敢深究的、近乎绝望的悲凉。“殿下……苦了你了……”她喘息着,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猛咳,瘦弱的身体在单薄的被褥下剧烈起伏。
萧澜慌乱地替她拍背,那嶙峋的脊骨硌着他的掌心,生疼。他不敢看母亲灰败的脸色,只低头盯着炭盆里那点奄奄一息的红光。冷,刺骨的冷,从脚底一路蔓延到心尖。掖庭的炭份例少得可怜,仅有的几块好炭早被管事的婆子克扣了去,剩下的这些,不过是些徒冒烟、不发热的碎末。
他猛地站起身,动作太大,带得身下那张破旧的条凳吱呀作响。“姑姑,你等等,我去弄点好炭来!”话没说完,人己像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,把姑姑微弱的呼唤死死关在了门后。
雪下得更大了。鹅毛般的雪片被风卷着,劈头盖脸地砸下来。萧澜只穿着单薄的旧棉袍,在宫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,寒气刀子般割着他的脸颊和脖颈。他只有一个念头:穿过御花园,去司设监!那里管着宫里的炭火,哪怕只求来几块,让姑姑的炕头能暖一点,让她能少咳几声!
御花园里一片银装素裹。嶙峋的假山、凋敝的枯枝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,显出几分平日没有的、冰冷的洁净。然而这份洁净,很快就被一阵放肆的说笑声打破了。
几个穿着簇新锦缎、披着厚实貂裘的身影,正簇拥着一人,在结了冰的湖心亭里饮酒作乐。亭子西角燃着熊熊的炭盆,金丝炭烧得通红,热气氤氲,连亭外的落雪都仿佛被隔开了一片。被簇拥在中间那人,正是大皇子萧辰,一身玄色金线蟒袍,衬得他面如冠玉,眉宇间却凝着一股与这雪景格格不入的阴鸷贵气。
萧澜的脚步猛地刹住,心瞬间沉了下去。他想低头,想绕开,想把自己缩进路边的阴影里。
“哟!那不是咱们二殿下吗?”一个尖细的声音带着夸张的惊讶响起,是萧辰身边一个得宠的伴当,“这大雪天的,二殿下不在屋里暖和着,跑出来赏雪景?真是雅兴啊!”
亭内的目光瞬间像无数根冰冷的针,齐刷刷地扎了过来。萧辰懒洋洋地靠在铺了厚厚锦垫的美人靠上,手里把玩着一只温润的白玉酒杯,眼皮都没抬一下,嘴角却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。
萧澜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,他死死攥着拳,指甲深深嵌进掌心,用那点微弱的刺痛强压下心头的屈辱和寒意。他垂下头,加快脚步,只想尽快从这令人窒息的目光焦点中逃离。
“站住。”萧辰的声音不高,甚至带着点慵懒的笑意,却像一道无形的铁索,瞬间捆住了萧澜的双脚。
他身体僵硬地停下。
萧辰终于抬起眼,那双漂亮的凤目里没有丝毫温度,只有毫不掩饰的轻蔑和玩味,如同打量一件碍眼的垃圾。“见了皇兄,连礼都不会行了?先皇后没教过你规矩吗?”他慢条斯理地说着,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。
周围的哄笑声骤然放大,带着十足的恶意。
萧澜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,又在下一瞬猛地冲上头顶,烧得他耳中嗡嗡作响。他死死咬着下唇,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腥甜。他慢慢地,极其艰难地转过身,对着亭子的方向,深深地弯下腰去,行了一个标准的礼。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。
“臣弟……见过大皇兄。”声音干涩,低得几乎被风雪吞没。
“呵,”萧辰嗤笑一声,目光扫过他空荡荡的腰间,“听说父皇前些日子赏了你一块玉?你宫里的老太婆当年伺候人,偷摸藏下的玩意儿不少吧?拿出来,也让皇兄我开开眼?”
那块玉佩!萧澜心头猛地一紧。那是母亲病倒前,父亲唯一一次来这冷僻角落探视时,随手丢给他的。玉质普通,雕工也粗陋,却是母亲紧紧攥着、看了又看,最后才珍重地挂在他腰间的念想。更是他这卑微皇子身上,唯一一件勉强称得上“御赐”的东西。
他下意识地用手护住腰间那小小的凸起,动作带着本能的抗拒。
“怎么?舍不得?”萧辰脸上的笑意更深,也更冷。他轻轻抬了抬下巴。
一个身材魁梧的侍卫立刻跨步上前,脸上带着狞笑,蒲扇般的大手不由分说地探向萧澜腰间。萧澜惊怒交加,拼命挣扎:“放开!还给我!”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,爆发出惊人的力量,竟一时推开了那侍卫。
混乱中,只听得“叮”的一声脆响,在风雪呼啸中异常清晰。
那块温润的、带着姑姑最后体温的玉佩,从被粗暴扯断的丝绦上滑脱,摔在冰冷坚硬的青石路面上。一道清晰的裂痕,瞬间贯穿了那简陋的雕纹。
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。
萧澜所有的动作都停了,他怔怔地看着地上碎裂的玉,小小的碎片映着雪光,刺得他眼睛生疼。那碎裂的声音,似乎也同时在他心里某个地方炸开。
萧辰站起身,缓缓踱到亭边,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僵立在雪地里的萧澜,如同看着一只被踩进泥泞的蝼蚁。他唇边那抹轻蔑的弧度拉得更大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穿透风雪,砸进萧澜的耳朵里:
“贱婢所出的东西,也配用御赐之物?脏了父皇的恩典。”他掸了掸自己一尘不染的衣袖,仿佛沾到了什么秽物,语气是极致的轻描淡写,却带着淬骨的寒意,“滚回你的狗窝去。”
侍卫们爆发出一阵更响亮的哄笑。
萧澜没有动。他慢慢弯下腰,不再看亭中那些扭曲的笑脸,只是伸出冻得通红、微微颤抖的手,小心翼翼地去捡拾地上那几块冰冷的碎玉。一片,两片……碎玉的边缘割破了指尖,沁出细小的血珠,混着雪水,滴落在青石板上,洇开一点微不足道的红。
他紧紧攥着那几片残玉,尖锐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,那痛楚却奇异般地压过了心口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冰冷和屈辱。他首起身,最后看了一眼亭中那个被温暖和权势包裹的身影,然后转过身,一步一步,沉默地、僵硬地,走进了漫天风雪深处。雪地上,只留下一行深深浅浅、很快又被新雪覆盖的脚印。
身后亭内的喧嚣,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