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下得更疯了。风卷着雪沫子,抽打在脸上,又冷又痛。掖庭那条破败的小巷,此刻更像是通往幽冥的甬道,漆黑一片,只有萧澜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中回荡。他攥着碎玉的手早己冻得麻木,尖锐的棱角深深嵌进皮肉里,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,是此刻唯一能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的东西。
走到院门口,他停住了。里面没有一丝光亮,没有一丝声息。一种巨大的、不祥的冰冷预感攫住了他,比这腊月的风雪更刺骨。他猛地推开门,踉跄着冲进院子,扑向西厢房那扇虚掩的门。
“姑姑——!”
嘶哑的呼唤在空旷的屋内撞出回音,随即被死寂吞没。
冰冷的空气里,那点劣质炭火的微温早己散尽,只剩下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和一种……尘埃落定般的、令人窒息的沉寂。炕上,那裹着旧被的瘦小身影静静地躺着,一动不动。他扑到炕边,颤抖着伸出手,触碰到的是冰冷僵硬的皮肤。
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。萧澜膝盖一软,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。手里的碎玉叮叮当当地滚落一地。他没有哭喊,只是怔怔地望着那张灰败的、再无生气的脸,巨大的空洞和冰冷的绝望像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。掖庭的夜,从未如此漫长,如此漆黑。
接下来的日子,像一场浸在冰水里的噩梦。姑姑的丧事简陋得近乎羞辱。一口薄棺,两个面无表情的内侍抬着,悄无声息地从宫城最偏僻的角门送了出去。没有仪式,没有吊唁,甚至没有一个管事太监露面。萧澜麻木地跟在后面,看着那小小的棺木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宫门外,仿佛他生命里最后一点微弱的暖光,也被这无情的宫墙彻底吞噬了。
他回到了那间只剩下冰冷和死寂的屋子。管事的婆子送来的饭食越发敷衍,冰冷的残羹剩饭,连一丝热气都吝啬给予。炭更是彻底没了踪影。他蜷缩在冰冷的炕上,裹着母亲留下的那床单薄的旧被,睁着眼睛,望着被烟熏得漆黑的屋顶椽子。窗外是呼啸的北风,屋里是凝固的寒冰。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,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冷和空。
不知过了多久,一个同样寒冷的深夜。风似乎小了些,雪还在下,簌簌地落着,给死寂的掖庭覆上一层虚伪的洁白。
笃、笃、笃。
缓慢而清晰的叩门声响起,突兀地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。
萧澜浑身一颤,从那种麻木的僵死状态中惊醒。谁会在这时候来掖庭?他艰难地撑起身,拖着冻得僵硬的双腿走到门边,迟疑了一下,拉开了门栓。
门外站着一个身影。他披着一件厚重的玄色大氅,风帽压得很低,遮住了大半面容,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。大氅上落满了雪,肩上、帽檐上积了厚厚一层。他身后没有随从,只有漫天飞雪,将他衬得如同从风雪深处走来的孤魂。
来人缓缓抬起头,风帽下的面容在檐下昏暗的光线里显露出来。那是一张中年男子的脸,五官端正,甚至算得上儒雅,但那双眼睛却深不见底,像两口古井,平静无波,却又仿佛能洞穿一切。萧澜认出来了,是当朝丞相,晏哲。那个在朝堂上连父皇都要忌惮三分、深不可测的权臣。
晏哲的目光落在萧澜身上。少年只穿着单薄的旧棉袍,冻得嘴唇发紫,脸颊凹陷,眼窝深陷,只有那双眼睛,在极度的疲惫和绝望深处,还残留着一丝被深深压抑的不甘和锐利。
没有寒暄,没有询问。晏哲抬手,解下了自己肩头那件厚重华贵的玄狐大氅。带着他体温的暖意瞬间扑面而来。他动作自然地、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,将大氅披在了萧澜冻得瑟瑟发抖的肩上。
暖流瞬间包裹住萧澜冰冷的身体,那久违的、几乎被遗忘的暖意让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噤,眼眶一阵酸涩。
晏哲看着他,声音低沉平缓,如同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、蛊惑人心的力量,穿透风雪,清晰地落在萧澜耳中:
“殿下可想……站到最高的地方去?”
萧澜猛地抬起头,对上晏哲那双深潭般的眼睛。那里面没有怜悯,没有施舍,只有一种纯粹的、近乎冷酷的审视,以及……一丝不易察觉的、仿佛看到猎物终于踏入陷阱的微光。
最高的地方?
那个地方,有金碧辉煌的殿堂,有生杀予夺的权力,有……能将所有轻蔑和践踏都碾碎在脚下的力量!
一股混杂着恨意、渴望和孤注一掷的火焰,在萧澜被冰雪覆盖的心底猛地窜起,瞬间烧干了眼中的酸涩。他没有回答,只是死死地盯着晏哲,那双原本黯淡绝望的眸子深处,骤然燃起两簇幽冷的、近乎疯狂的光。
晏哲的唇角,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。风雪在他身后无声地旋落。